郭靖與蕭峰誰比較偉大?這是個好問題。
這個尺,就是道德。
許多在道德上被高度評價的人,往往世俗的成就很低。蘇格拉底不過是在雅典街頭與人辯論,就被下了死獄,服藥自盡;孔子周遊列國,也沒有像管仲一般成就帝王霸業,只有短暫地在小小的魯國當個大司寇,更多時候是栖栖皇皇地圓無法實現的理想,終究是個失敗者。屈原投水自盡,更談不上什麼千古功業;諸葛亮七出祁山,最終也是打了敗仗;文天祥的正氣歌、岳武穆的十二道金牌,更都是失敗者的印記。
而人所擁有的道德理念,必然會受到他身處的脈絡影響,很可能這樣的道德觀在某個脈絡底下行得通,是美善的,是對的,而換到另一個脈絡底下,卻是邪惡的,是錯的。
正因為人的侷限,所以在思索古人的道德價值時,要盡量避免用我們的思維去解讀,不然會忽略脈絡中的侷限性,而瞭解了這樣的局限性的我們,更必須認識到道德的困難與薄弱,而能更靈活廣博的理解道德問題。
能以更全面、更圓滿的態度處理道德問題時,我們可以評價這個人具有比較高的智慧,而他的道德律是比較周延,能夠實踐的話,我們則可以說這個人比較偉大。
但是在郭靖的眼裡,要從暴力苦難中拯救的對象,僅包含大宋的百姓,而行使暴力的惡者,也僅只於北方的蠻族。所以像郭靖這樣的驍將,會是漢族的救星,卻是蒙古的惡夢。他反暴力的方法是以暴制暴,以殺止殺,對敵人殘忍以對自己仁慈。
北方民族的地理條件本就惡劣,為什麼同為人,漢族可以豐衣足食,蒙古人卻必須風吹雪打,過著沒有保障,低生產力的遊牧生活?許多北方騎馬民族的戰爭,也是為了解決糧食短缺的問題,快餓死了,搶有錢人,這是天性,如果我快餓死了,我也會這樣做,那為什麼在戰場上屠殺這些人口壓力極為沈重的騎馬民族就是對的呢?
更何況,漢族是被侵略者,蒙古是侵略者,並不是因為本質上漢族與蒙古的差異,而只是強弱異勢罷了。
大漢伐匈奴,盛唐攻突厥,不一樣的是手持鋼刀,殺人無算的王朝?
其實,選擇了南宋這樣的背景、選擇了蒙古這樣的敵人,就已經預設了這部小說,漢族至上主義的合理性,這就是小說的侷限。
在射鵰三部曲的脈絡裡,當然郭靖對於國族的理念是絕對對的,因為那是那個世界裡的神(金庸),所提出來的解答,但跳出那樣的時空,將郭靖放置於天龍八部,很可能他就是個陳長老,這就是道德的局限性。
洪七公就不用說了,那是一種草莽江湖式的正義,完全實踐我強我對,你弱你錯的叢林法則。這樣的叢林法則能夠行得通,完全倚賴射鵰英雄傳中壞人角色的單薄,梁子翁、裘千仞這些惡役壞得毫無道理,也毫無深度,讓洪七公殺起來可以毫不手軟,大義凜然。
而在蕭峰的眼裡,身受暴力苦難的對象,是所有的人,包括侵略者與被侵略者在內,都身陷六道輪迴中糾結交織,互為因果的殺戮螺旋,他自己曾經深受嗔毒之害,從高高在上的天淪落到血流成河的修羅道,在聚賢莊,他徹頭徹尾成為狂龍,阿修羅,而他更親眼見到游坦之這個無辜的受害者。
他沒有辦法像郭靖一樣,單純無惑地信奉我對你錯的道德理念,他殺不了契丹人,也殺不了漢人,他只能殺自己。
他沒有以殺止殺,以暴制暴,而選擇了殉道。
從現實來說,殉道是最無效的,但是,殉道也是古今中外,幾乎所有聖哲,最後的路。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都是典型的,自尋死路的殉道者,
而從道德理念的視野來說,蕭峰無疑地是較廣博、較深刻,也較慈悲的人,而郭靖是較侷限的。
存不存在終極的道德解答?
天龍八部裡也是有的,那就是那個世界的創造者所信奉的佛教教義,現身說法的掃地僧,以身殉道的蕭峰,都支持與補注金庸在國族議題上,得出的佛教式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