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黃易作品集粉絲團)

 

這一年來,隨著黃易(或龍鷹)的步伐走在幻想的世界,也讓我不斷叩問,「武俠」到底是什麼?

 

當然,武俠就是有武功、有俠客。套金庸在《金庸作品集》的〈序〉:

 

「……基本上,武俠小說與別的小說一樣,也是寫人,只不過環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節偏重於激烈的鬥爭…….

 

武俠小說繼承中國古典小說的長期傳統。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的《虯髯客傳》、《紅線》、《聶隱娘》、《崑崙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讀者不必過份推究其中某些誇張的武功描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聶隱娘縮小身體潛入別人的肚腸,然後從他口中躍出,誰也不會相信是真事,然而聶隱娘的故事,千餘年來一直為人所喜愛……」

 

其實十幾年來我一直對這套說法奉為圭臬,但年紀越大越讓我覺得迷惘。「有武功的人在古代環境激烈鬥爭」,這個要素似乎過於概略,不足以傳達我心目中朦朦朧朧的「武俠觀」。

 

譬如說,現代可以有武俠嗎?當然可以,《城邦暴力團》不就是台灣武俠十五年來最重要的武俠作品嗎?未來可以有武俠嗎?當然也可以,橫空出世的《尋秦記》不就是科幻武俠的先驅與名作?所以,顯然古代環境這個條件不是必要條件,只是一個選項而已。

 

那「有武功」、「激烈鬥爭的情節」呢?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不就是有武功,也有激烈鬥爭的情節?小勞勃道尼主演的《福爾摩斯》,不也是用武功和壞人激烈鬥爭?黑澤明的《七武士》呢?

 

當我逐漸了解歐美類型時,我發現目前我熟悉的武俠範疇對我而言實在不足,而且若只用這些外在條件(武功有無、時空背景)來侷限,似乎都限制了武俠的可能,而且也不夠精準。而當我們叩問武俠的內在,譬如「俠義精神」,那也讓人更迷惘了。哪個超級英雄沒有「俠義精神」?西部牛仔、香港警匪,不也都是有著濃厚的「俠義精神」?那李安拍的《臥虎藏龍》又怎麼行俠仗義了呢?

 

簡單說,我的問題還是:到底什麼是武俠特有的專屬要素?

 

 

後來我才發現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武俠傳統。若從唐傳奇的誇張武功描寫,到近代武俠小說先河《江湖奇俠傳》,再到偉大的《蜀山劍俠傳》,兩者都是仙人鬥法的故事。我認為忽略這個傳統,就無法掌握到武俠小說特有的核心。

 

我認為武俠的核心,其實跟道教的觀點類似,甚至更大膽地說,武俠小說的傳統就是道教的傳統:

 

「……儒畏天命,修身以竢;佛亦謂此身根塵幻合,業不可逃,壽終有盡。道教獨欲長生不老,變化飛昇,其不信天命,不信業果,力抗自然,勇猛何如耶。」-《道教史概論•傅勤家》

 

所謂「勇猛」用中二一點的講法就是「逆天」。不管我們的主角是得到了某種內功、吃了仙丹、脹破乾坤一氣袋、練成了道心或種魔、或是洪太尉放出罐中妖魔,天罡地煞降生人世,談的都是個人憑藉著幻想的力量對自然社會與道德法律的反抗。與美國的超級英雄看似相似,其實正好可以兩相對照。

 

自超級英雄的始祖「超人」-一個由天而降的外星神祇,藏身在人群之中化身凡人,隨時等待拯救人類開始,超級英雄的模式不斷演進。但始終一以貫之的超級英雄核心要素,就是「身分」,超級英雄必須隱藏身分,從而帶來個人與社會認同之間的衝突。

 

想想真是有趣極了,這十足的反映了美國人對於自己的信心,同時也加入了多文化移民國家面臨的文化融合-比起當一個神,顯然這個外星怪物更渴望的是成為美國人。

 

這樣的模式我稱之為「非人成人」,從基督教精神出發,渴望被拯救的故事,神不但拯救人類,更夢想成為人類,非人的神物或妖物成為我們生活中的凡人。

 

而武俠呢?我們的俠客總是孤獨,終會退隱。俠客從道教精神出發,渴望脫離這個充滿壓抑與絕望的世間,不管是秘笈神功、靈丹妙藥,最終,我們的武俠夢就是《臥虎藏龍》中玉嬌龍從盜劍到跳崖的永恆主題:自由。

 

於是乎,我用四個字來概括我理解的武俠精神,那就是「人成非人」,人透過機緣與命運,成為某種不是人的神物,從而可以脫離這個世間,獲得終極的自由。

 

橫亙在自由與不自由之間的最後挑戰,就是生死,於是道心種魔,必須先死而後生,而符太也經歷了這個歷程,是否代表獨自一人橫行至今的龍鷹,將獲得一名真正能和他匹敵的戰友或死敵?

 

因此黃易武俠中,不管是長生訣、戰神圖錄、道心種魔或無數玄之又玄的奧妙武功,最後都會上通天道,從而讓人成為非人的存在,最終邁向永恆的自由。我認為這正是武俠的核心,也是道教獨特的思維,如同老子《道德經》所說: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所謂人,其究竟處,與天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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