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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就是夾,左邊是仁,右邊是義,頭頂灰天,腳踩泥地。只因存愛,所以存恨, 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王敗寇,所以濟弱扶傾,只因天下無道,所以以武犯禁。 悲怨是空、仁義是夢,只因信仰劍,所以貫徹道。」--孫曉.《英雄志》

 

武俠的魅力是什麼?武俠的侷限是什麼?武俠是什麼?

 

這是我從十歲以來不斷著迷、探索、困惑的問題。

 

只要有武功、有俠客,就是武俠了嗎?如果《水滸傳》是武俠,那《三國演義》是不是武俠?關羽、張飛、趙雲為什麼不能算是武功高強、見義勇為,濟弱扶傾的俠客嗎?

 

那修仙、修真算武俠嗎?玄幻、穿越、網遊是武俠嗎?

 

或者是韓非子說,「儒者以文亂法,俠者以武犯禁」,所以必須「以武犯禁」,那陳勝、吳廣揭竿起義算不算以武犯禁?還是要有內功、飛劍才算武俠?

 

到底什麼才算是武俠?

 

司馬遷、唐傳奇、施耐庵乃至文康、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到近代的金古溫梁、黃易、孫曉、喬靖夫、鄭丰,甚至是張大春、九把刀等作品,都沒有真正解答我的疑惑。

 

武俠是什麼、又不是什麼?而作為中文世界特有的類型,武俠和其他的類型又有什麼異同?

 

西部是美國的武俠嗎?劍豪是日本的武俠嗎?那黑幫是武俠嗎?戰爭片呢?超級英雄片呢?

 

金庸這麼說:「基本上,武俠小說與別的小說一樣,也是寫人,只不過環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節偏重於激烈的鬥爭。」(金庸 金庸作品集 序)

 

 

所以,武俠是什麼?或說我們熟悉的武俠是什麼?

 

奇幻、西部、黑幫、超級英雄,乃至在異星球廝殺鬥爭的科幻故事,主要人物都有「武功」,或是近乎武功的設定,只是時空環境不是中國古代,所以他們本質上和武俠一樣嗎?只要能隨意殺人、快意恩仇,不管時空如何,就只是換了個場景的武俠嗎?

 

我相信武俠不只是這樣。

 

武俠還必須有武俠特有的精神氣質,不然就只是個可以隨意丟棄更換、徒有空殼,欠缺底蘊的速食類型。

 

若借鑒其他類型的發展,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思考武俠的特有精神。

 

美國西部片的設定是1830年代到1920年代美國中西部開拓史、場景是沙漠、主要角色是牛仔(身份可能為南北戰爭後厭戰的老兵)、警長、惡棍、野蠻人、妓女或良家婦女,但其內容多是對於自由的嚮往,對文明和野蠻的辯證、對新天地的憧憬,以及對於種族歧視的刻板印象和反思。

 

美國黑幫片的設定是美國二十年代之後的城市生活,最有名的是1920年代的芝加哥,主要角色不外乎老大、小弟、軍師、警察、奸細、賢妻良母或蛇蠍美人等。而內容多探討移民文化的衝突,例如義大利、猶太、愛爾蘭,甚至是古巴等,美國夢的失落,資本主義的墮落等。

 

而近幾年來風風火火的超級英雄片,設定通常都是近未來,變身的關鍵通常是實驗意外,隱含著對科學的恐懼和依賴。而故事的議題,通常都環繞在身份、隱私以及對法治的失望,和非法暴力的質疑。都是在當前高度發展的城市生活中,會面臨的許多矛盾困境。

 

這些作品都探討創作的特定時空下,創作者與受眾關心的題材,而暴力與風格化的設定,則是讓作品容易處理、吸收的類型要素。在掌握了類型的外在設定與內在精神之後,創作者更容易深化或發掘新的可能性。

 

那麼,從我們熟悉的武俠作品中,可以看到什麼武俠特有的議題或面向呢?

 

我的看法是,所謂的正統武俠作品,都有強烈的政治性。我相信這和中國人喜好讀史、評史,尤其是政治史有關。

 

小說一開始的定位就是稗官野史,因此不管是〈虯髯客傳〉、〈水滸傳〉,都誕生於野史,故事也都環繞著國族政治鬥爭。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俠義英雄傳〉的故事依託著百日維新的史實、梁羽生更被稱為「武俠小說歷史化或歷史小說武俠化」、到了金庸、孫曉的作品中,幾乎大部分的情節依然不脫國族、皇位的鬥爭上。

 

而溫瑞安的諸多長篇,雖然發生了嚴重的歷史錯誤,但還是不脫兩宋的政治史。黃易更大方地讓許多帝王直接就是武學高手,皇權之爭就是江湖之爭。近一點到了黃易、鄭丰、喬靖夫的作品,武俠世界依然在政治史的脈絡下見縫插針。

 

相較於西方強調個人的主流商業類型,我們熟悉的武俠故事,和中國政治史的結合更加緊密。

 

如果說西部片是用邊荒的孤膽牛仔來觀照美國的開拓歷史,那或許我們也可以說,武俠小說是用身負絕世武功的俠客,來嘗試探索廟堂之外的稗官野史。

 

因此,韓非子的名言「儒者以文亂法,俠者以武犯禁」,在武俠小說中,其實是兩者皆有的體現。對政治的不滿的文人,將理想或批判寄託在武功高強的俠者身上。

 

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江湖奇俠傳》、《蜀山劍俠傳》或是古龍的大部分作品,就和政治史無關。但以金庸為首,我們熟悉的武俠世界,其實不只是一個不受約束、崇尚武力的古代世界而已,而是始終環繞著真實歷史的政治發展。

 

所以,所謂江湖,看似漂泊自在,但其實,處江湖之遠,憂心的還是廟堂之上的皇位與政權。

 

這是武俠小說傳統裡面,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即使到了張大春顛覆性的《城邦暴力團》中,依然環繞著近代幽微隱晦的一段政治史。

 

小說是稗官野史,武俠小說更是野史中的野史。這是許多武俠小說的門道和醍醐味。但每一種選擇都必然帶來障敝,在我看來,其中一個困境,就是廟堂與江湖之間的矛盾。

 

如果和歷史的關聯太深,那麼能夠揮灑的想像空間就太小;如果關聯太少,則描寫了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的武功高手,卻對國家大事束手無策,好像就少了些閱讀的快感。因此,要怎麼樣在不過度扭曲歷史事實的情況下切入,就是個棘手的難題。

 

雖然環繞在古代的政爭,但觀點不能被故事的時空所侷限,必須呼應現代讀者需求。說難聽點,金庸封筆四十年,這年頭如果還說什麼「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我想寫作者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國是哪國、民又是什麼民?等而下之者甚至還有人談驅逐異族,捍衛正統,這種和時代脫節的落後觀點。

 

所以,我認為積極的武俠,必須找到更新穎的歷史觀點,重新提出與時俱進的武俠精神,嘗試更新鮮的歷史題材。

 

要如何達到這幾點,或許《王道劍》是個很好的借鏡。

 

《王道劍》是本堂皇大氣的泱泱大書。

 

在廟堂與江湖之間,《王道劍》選擇了一個棘手的歷史題材,也就是靖難之變。在我看來,這個切入點,不愧《王道劍》王道之名。

 

《王道劍》的不凡氣質,從第一卷第二回〈傅帥班師〉就已經嶄露無疑。從傅帥凱旋歸來,與藍玉交契談心,連同從雲南帶回來的一名太監,到後來藍玉案發,傅友德舉家慘死。

 

短短數千字,把在腥風血雨中誕生的大明王朝,以及每個人背負的仇恨與宿命勾勒入骨。於是,按照一般慣例,《王道劍》第一卷的高潮〈乾坤一擲〉,明教遺老身負滅教血仇,對朱元璋的絕殺,掀起整部堂皇巨著的開端。

 

但緊接著,迎來的是重重的矛盾。不但朱元璋,這個集暴君與明君一體的傳奇人物矛盾,他所有的行為,也都同時存在著難解的矛盾。他如果不屠殺功臣,那建文帝就不至於無將可用;他如果不設立錦衣衛,大明王朝可能就不會伴隨著屠殺與恐怖,但同時,他確實是個驅逐暴元、雄才大略的英主。勤政宏觀,整飭吏治,開創了洪武之治。

 

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其實方冀不知道,不過背負著明教的過去,他依然施展了石破天驚的乾坤一擲。有趣的地方在於,他其實沒有殺死朱元璋,但朱元璋依然死了。

 

這個關於道德的矛盾,依然懸而未決。武功是學來殺人的,如果不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難不成學了絕世武功就是為了打發時間、強身健體。

 

這讓背負著血仇的傅翔,進入了一個微妙的處境。他該報仇嗎?為誰報仇?向誰報仇?

 

「要評價一個歷史人物,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這是方冀的自我懷疑,也是始終貫串全書的大哉問。

 

選擇了靖難之變作為題材,就代表上官鼎有自信正面處理這個多重矛盾的題材。

 

靖難是朱家叔姪倆的家事,與天下何干?更有甚者,上官鼎還刻意讓矛盾更進一步,在戰爭時讓傅翔在燕京幫忙守城,而鄭莞則在南京幫助建文,而且還加入了錦衣衛!甚至,傅翔與阿茹娜,既有國仇,又有家恨。

 

雖然朱棣是篡位者,但俠客不是幫政權搖旗吶喊的鷹犬,朱元璋的遺命或是王朝正統,不但無關百姓,更無關這些自由自在的俠客,他們不需要站在任何一邊。

 

何況,從很多層面而言,朱棣可能是比建文帝更好的皇帝。他雖然是一介武夫,但修永樂大典、遣鄭和下西洋、定都北京,以天子之尊親守國門,數次親征驅逐北元。

 

但同時,他和朱元璋一樣慘無人道,屠殺政敵。

 

該怎麼評價這樣一個人呢?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他的重重矛盾下做出對的抉擇呢?

 

和孫曉一樣,當代的武俠作者應該都很清楚,難的,不只是做對的事情,或許更難的,是知道什麼才是對的,因此他說「俠就是夾」,他的答案是什麼,拖延了十二年我們依然還沒等到。但上官鼎的答案,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了,就是王道。

 

在矛盾衝突之間、成王敗寇之間,存在著更重要的良知。所以方孝儒有他的堅持、鐵鉉有他的堅持,而徐輝祖和徐皇后、胡瀅、鄭和,甚至是道衍和尚,也都有他們的堅持。

 

在成王敗寇,在選邊站之外,還有一種態度,超越立場,就是堅持。這就是這群人的答案,在叔姪之間,他們沒有幫誰,也沒有不幫誰,而是創造出一條新的道路。於是,在靖難之後,不管這些廟堂之上的大人物,或是江湖之遠的武林人們,他們都找到了這條路。

 

這條超越恩怨情仇,超越矛盾萬端的道路,就是王道,王道,就是天道。

 

王道,就是生生不息,就是永續經營,就是不斷創造。只有創造,才能超越。歷史的課題如是,江湖的課題也如是。在爭奪秘笈、霸權與寶藏的江湖仇殺傳統套路中,《王道劍》給了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答案。

 

王道沒有敵人,所以唐老爺子和人尊是在醫道上共同證道的夥伴,完顏不敗和地尊是在武術上先後聞道的摯友,傅翔和天尊更是一同印證王道劍的左右手。

 

王道沒有敵人,因為王道不爭,但不爭不是姑息鄉愿,而是超越、創造與包容。到了這個高度,天竺三尊可怕、可敬、可憐,但又可以引渡互助,共同創造超越,同樣的,朱元璋和朱棣何嘗不是?

 

但要得到這樣的見解,不僅僅是憑著空想。上官鼎不僅在武俠小說的思想上走到新的境地,更重要的是,繼承著環繞政治史的傳統,《王道劍》在史學上更找到了讓人值得讚嘆驚奇的重要線索。

 

建文未死,葬在寧德。有此為據,所有關於廟堂與江湖的想像,都變得栩栩如生,歷久彌新。

 

於是,《王道劍》在武俠小說的傳統要素:廟堂與江湖之間,找到了有趣可信,而且恰到好處的切入點;在武俠小說的老套情節:仇殺與爭霸之間,提出了新穎深刻的觀點;而在武俠小說背景與讀者的古代與現代之間,找到了歷久不衰的俠義新解。

 

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大。損有餘而補不足是天之道,四時行焉,萬物生焉,也是天之道。

 

而天之道落實到人之道,就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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