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賴的部落格

慢慢的生活

在老師的帶領下，走上觀竹堂的二樓。在玻璃門關起的那刻，霎時間，喧鬧燠熱的台中鬧區恍如隔世。觀竹堂是陳銘堂老師生活與工作的場域，同時也是讓來客盡情品味藝術品的空間。建築是中南部市區常見的舊式公寓，格局稱不上大，但流暢的空間感與恰到好處的擺設，卻在尋常的住家中，顯出一種豁然開朗的情懷。在這裡，師母泡好一壺清茶，坐在老師身旁，竭誠地邀來客一同品嚐：他們的茶，藝術，與人生。

我問老師，要如何成為一個藝術家，又是怎麼樣尋找藝術創作的靈感？老師說，美感就在生活中。語畢，細品手中的茶，與師母相視而笑。兩人饒有默契地接著解釋道，在生活中找到一種安定的力量，不急不徐地從容品味種種細節，那就是藝術了。觀竹堂，是兩人用心營造的寧靜空間，除了包容與成就他們藝術品般充滿韻味與意趣的生活步調，更是開放與誠摯的分享空間。一字一句，老師的話語總是舒緩平靜，就像他創作的步調。

「我不喜歡用機器，機器很快，可是少了一種感覺」一邊說，老師一邊站起身來，走到作品〈荷葉連屏〉前說道：「像這個荷葉，如果不是用手一刀一刀削出來，而是用機器打磨，削出層次與肌理，就少了那種力量。用機器很快沒錯，可是差了那一點點，就會差很多。」

什麼是藝術？藝術，是一種態度、一種情調，老師用心，用他四十年的創作之路，對我訴說了這個故事。「你也可以做到，」老師笑著補充說道：「其實在生活中，多留點心，一切都會不一樣。」

有限中的無限

話匣子一開，陳銘堂老師像是頑童一樣，滿懷喜悅地拿出一個個用心創作的藝術品，大方地遞到我面前，說道：「你摸摸看。」我放肆地摸著這些珍貴的作品，奢侈享受著竹子纖維經過種種不同處理的質感，像是回到我自己的童年，在水牛、田埂與夕陽中度過的無憂歲月。

問老師為什麼總是雕青蛙，老師說青蛙是童年的好朋友，他希望把小時候在鄉下那種雖然物質貧乏，可是非常快樂的時光和大家分享，「我要在作品中傳達正面的力量，那種對於大自然、對生命、對人的熱愛。」因此，老師的作品，大抵不離種種鄉間風景，這裡沒有冬天，永遠都是蛙唱徹夜，雞鳴晨曉的盛夏。一排作品一列出，便是一個永恆的黃金歲月。

當初讓老師走上藝術之路的，便是這純真的世界。老師說他自小聽力不好，在學習路上屢屢受挫，而沒有教鞭與考試的田野，就是他的救贖與熱情所在。台灣中部，竹子無處不在，老師最美的記憶，都在這片片竹林構成的綠色世界中度過，從把玩嬉鬧，到一生的追尋，對於竹，老師笑說：「這是我的情人。」

或許是因為聽力不佳，許多喧鬧不能入耳，學徒出身的陳銘堂老師，屢屢開創了前人所未見的境界，他用嫻熟的古典技法，來體現種種現代的構圖概念，在有限的竹片中展現無限的空間，大膽的幾何圖形透雕，震撼了傳統對於竹雕的瑣細要求，但這條路，格外辛苦。

「原創最辛苦的是我的太太。」老師說。原創性的東西往往超越了市場的期待，也讓金錢來源無法穩定，但這也正是陳銘堂老師對自己的期許：「創作是一種使命。生命很短暫，我們要去表現新的想法，讓未來的人知道。」同時，也要將過去的觀念與技法，繼續傳承下去。

竹子、青蛙，荷塘，構成陳銘堂一生最美的回憶，也是永遠的情人。他與素材對話，去撫弄摩挲，思維發想、細細品味每個肌理紋路，每種獨一無二的造型，滿懷喜悅地與訪客分享，說。「你看，這是被石頭壓的，多美。」藝術品，就在這樣的愛戀與溫柔中誕生。

最後，我問老師：「這一路走來，苦不苦？」，老師說：「做自己喜歡的事，怎麼會苦？」

但其實，在老師的童年，並不是真的毫無煩惱的，聽力的缺陷，讓他在學校備受委屈，也讓他學徒之路，走得格外艱辛，但是那些都過去了。老師對於經歷的一切始終抱持著感恩，他說：「一路上有許多貴人相助，才能夠堅持走創作這條路。」而最大的助力，老師歸功於師母：「她是我的老師，我的愛人，我的太太，她對生活的溫柔與愛，種種點點滴滴，與不斷地支持鼓勵，讓我能繼續走下去。」

最後，老師字字句句，篤定地說：「年過半百，終於洞覺到人生，只是和最愛的人一起分享，不只是愛情，還是一種真心的分享。」

減法人生

雕刻，是一個特殊的領域，一種減法的藝術。雕刻品的美，蘊含在素材的本身，而藝術家的責任，是將逐步將多餘的部份，多情又深情地，用堅定的手執溫柔的刀，逐步削去。

「做這個是很難的，在這麼硬的纖維中刻出細細的鬚，手要很穩，很定，很有力，一步都不能錯，一錯，就不能回頭了。」嘴裡說著難，但臉上卻笑得燦爛，我恍然大悟，原來陳老師一生，正如雕刻，將種種世俗的塵勞從生命中劈削而去，越走越純粹，越走越真誠，越走越自足，他用時光的彫刻刀，貫徹著人生的減法，享受著減法的人生。

問老師，將怎麼看待自己一生？老師拿出一隻古拙可愛的蛙，笑說：「這叫『一鼓作氣』，就是我一生的寫照，你看，憨憨的。」

減去貪著，便得澹泊；減去執著，便得開闊；減去匠氣雕琢，即見真我；減去名疆利索，即見坦率頑童。問老師何能至此，老師瞇眼，微笑不語。

宛如一隻挺立無語，怡然自得的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