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詩」這件事情,在紅樓夢當中有著異常重要的特殊地位。不像一般小說所常見的,詩詞是為了推動情節、營造情感等目的而穿插。在紅樓夢一書中,「作詩」本身,往往就是目的。對於大觀園的小兒女而言,作詩在他們生命中,不僅是交際、也不僅消閒,更是在邁向命定毀滅前宣洩絕望無力感的唯一出口。

 

但是書中有一個人,不僅如此。她幾乎是為詩而生,為詩而活。寫詩在她,是一個熠熠發光的燈塔,是一個近乎與存在劃上等號,佔據了至高地位的無上聖殿。

 

是的,我談的是香菱。

 

紅樓夢中幾乎人皆有詩。王熙鳳有詩,「一夜北風緊」,粗野不文,鏗鏘肅殺,是男子之詩。賈雨村有詩「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戶仰頭看。」,梟雄之詩。

 

而大觀園中,更是無處不詩。「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是寶釵的詩。寶釵是個完人,面面俱到,無所不能,這樣的人,要說它覬覦寶二奶奶的位置,我實在是為她抱屈。寶釵這人的才性,是該當母儀天下,統御六宮的。這樣的人,困在賈府這個淺灘,她只能作詩。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是探春的詩。探春有才,有志,但更有難能可貴的是,甩了嬤嬤一耳光的她,更有純潔的真性情。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是湘雲的詩,她率性天真,爛漫豪爽,是口中茹毛飲血,內裡錦心繡口的才子。這樣的人,若是男人,應當是李青蓮一般人物。

 

「寒潭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這是黛玉的詩,她是紅樓一書中的詩仙。

 

寶琴更大氣,一出手就是十首好詩。

 

這麼多的詩人,要說才華最高的,有人說是黛玉,也有人說是寶釵,或是寶琴。但水晶為體、詩詞鑄心的天生詩人,莫過於黛玉。她只為藝術而活,對於和藝術無關的一切世俗,輕蔑之至。和妙玉的矯情和故作姿態不同,黛玉是藝術女神,在她眼裡,只有藝術,而沒有對階級的崇拜或迷信。人情世故,她不是不懂,是不屑。但她的不屑不出自身份,只出自藝術天份的有無。因此全書,黛玉最輕賤者,劉姥姥;黛玉最敬重者,寶釵;黛玉最垂青者,香菱。

 

香菱,本名英蓮,富商甄士隱之女。甄士隱其人樂施好善,又不好張揚,謙遜自守,明哲保身。這樣的人,理應離災禍最遠,但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沒道理,甄士隱一生謹慎,偏偏命運多舛;賈雨村天性貪酷無情,終究平步青雲。

 

有些人,是不該來這個不堪的世界的,因為在沒道理的世界裡,好人什麼都做不得主,只能任風拋柳絮,雨打浮萍。於是「有命無運、累及父母」的香菱,被迫跟了薛蟠,做了小。

 

香菱是紅樓夢一書中,最完美的傳統女性形象。傳統上,女人該有的,德言容工,她全有了,而女人不該有的,她也一項不多。

 

她沒有寶釵過於成熟的智慧與過於完美的才能,讓男人自慚形穢;她沒有襲人的野心,更沒有晴雯的脾氣。小家碧玉,宜室宜家,這是所有平凡男人夢寐以求的完美伴侶。平凡男人不想供一個天仙招嫉,也不想奉一尊皇后在家中徒讓自己自輕自賤。平凡人如你我 ,夢想的就是香菱一樣的女人。

 

因而,脂硯齋說她:「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就像倪匡說,金庸十四部書,最可愛者,莫過雙兒。

 

偏偏,世間最不懂得什麼叫可愛的,就是薛蟠。薛蟠不是壞人,只是一個粗人,他也有詩。他的詩是: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女兒愁,繡房竄出個大馬猴。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裡戳。」

 

命,讓香菱有著女人所有的美好;運,則讓這個晶瑩玲瓏的珍珠,在泥途髒污粉碎。

 

香菱的一生,就是無盡的受難,可是她哀而不傷,挫而不折,她無怨無悔、逆來順受。這是她的美好,也是她的悲哀。命運連翻傾軋而來,好不容易,香菱終於挨了下來,一點一點地,努力地守住了,然後下一波更無情的摧殘,隨之而來。

 

紅樓夢裡面,那麼多女子,沒有一個苦過香菱。而紅樓夢裡面,那麼多女子,也幾乎沒有人有香菱,那麼樣的美好,她們都有缺點,連寶釵都有缺點,但是香菱沒有缺點。

 

香菱,如果你不是香菱,該有多好?如果你是個平凡女子,蠢一點、笨一點、呆一點,醜一點,薛蟠不會看上你,就算看上你,就算折磨你,你不要那麼聰明,那麼蕙質蘭心,是不是會比較不苦一點?但你都忍了下來,而且你的忍耐,並不是不知不覺,而是用最嬌嫩敏感的心靈,去迎接最酷寒暴烈的冰雹。

 

至不濟,如果你會咒詛,會生氣,你可以拔劍做尤三姐,轟轟烈烈,圖個痛快,但你沒有,你默默地忍了下來。

 

你的人生,幾乎是一個純然的悲劇,除了詩。是的,除了詩。除了早已忘卻的童年,你真正快樂的時光,真正有光彩的時刻,只有那短短地幾天。你一生苦難壓下的才華與熱情,毫無保留地澆鑄在詩的時刻,那瞬間的你,光芒萬丈。

 

你是詩的天才。一生與詩無緣,只在弱肉強食的殘酷世間,於豺狼虎豹爪下求生,沒有回憶、沒有父母,最後連名字都保不住。這樣的人,居然是個詩人!這是多麼悲哀,又多麼無奈的事!

 

香菱,香菱,香菱,世路險阻,紅顏薄命,你何苦用一顆七竅玲瓏心,淌這汪渾水泥淖?

 

癡呆蠢笨,無知無覺,不才是聰明的法子嗎?

 

若是你臨死前,回首往事,不過幾個不堪的秋。你恨嗎?你後悔嗎?你留戀嗎?你遺憾嗎?

 

你會不會哀嘆薛蟠的橫暴;詛咒夏金桂的心狠手辣?你會不會遺憾自己命苦,沒嘗過人世的美好?你會不會後悔,當初沒有跟著那個老和尚去?

 

不,你不會的,我相信,在迴光返照的那一刻,你想的不是這些主宰你生命的陰慘幽暗,它們離你的生命很近,但離你的靈魂很遠,你的眼光從不停留在這些地方。

 

你應該會想起的,是一個霧濛濛的夜,一向節儉的你奢侈地燃起一盞燈,兩手顫抖地捧著書頁,那是林姑娘借你的王摩詰。你應該會想起,在天未明的清晨,你腳步細碎地在小路上跑,露珠濕了你的褲腳,你沒注意,因為你忙著吹乾紙上的墨漬,然後站在瀟湘館前,盯著竹子,癡癡的守候。

 

你一定會想起,冷傲孤峭,高不可攀的林姑娘,說:「香菱,你也是個詩人了。」

 

人生走一遭,為的,不過這一句。

 

古代人維京人相信,英勇犧牲的戰士死後會被女武神垂憐,送到不朽的英靈殿,享永恆的至福。而我相信,即使你的人生總是蒙塵,但你曾燃燒過,光亮過,然後,林姑娘許你這個卑賤不堪的苦命人「詩人」兩字,不枉了。

 

甄士隱有詩,他寫了好了歌,他在一切的開始,就預言一切的結束,是書中第一個悟道之人。他也因詩結識賈雨村,入了滾滾紅塵。

 

甄英蓮,你也有詩,你是書中唯一一個,以詩證道的人。

 

詩不是你生命中偶然的吉光片羽,而是你災難人生中,唯一的燈塔與目的。是你熬了一生的苦,釀那一口的甜。

 

存在先於本質,這是永恆的悲劇。但你存在的漫長折磨,都是為了那一刻存在。

 

然後,我們就知道為什麼早夭的李賀,願意嘔心瀝血,換一句詩。為什麼自殺的梵谷,要畫出迷離火熱的麥田與向日葵。為什麼短命的樋口一葉,在恪血之際,仍要寫著小說。
為什麼風華絕代,驚才絕豔的曹霑,要寫下紅樓夢。為什麼人們夢想,天鵝垂死前,不會悲鳴也不掙扎,而是唱出最美的歌。

 

這是一種尊嚴,是一種對命運與時光的殘酷,不屈的昂然姿態。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十年辛苦成一書,這滿紙的荒唐言,是曹公對詩,最悲壯哀戚,最纏綿入骨的癡迷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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