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強烈的「魔幻寫實」寫作手法,鮮活精彩的典型人物、複雜糾葛卻又清晰明朗的家族歷史,這些都是《百年孤寂》受到廣大讀者重視的重要原因。但本文的主旨在於企圖分析《百年孤寂》這部文學作品,如何以人物、家族、故事、場景的風貌變遷與演化,表達過去、現在、未來不斷變動中的歷史意識。

 

百年孤寂的人物,各自代表不同的孤寂。權力的孤寂、智慧的孤寂、善良的孤寂、戰爭的孤寂、愛的孤寂等等。而綜觀馬康多小鎮以及作為核心的邦迪亞家族,百年六代的家族史,所象徵的就是整個拉丁美洲近代歷史的孤寂。

 

  邦迪亞家族變遷的過程中,不斷地反應著外在世界對他們的衝擊。應該這麼說:在這個魔幻般的小鎮馬康多,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猶如世間萬事的水中倒影,情節的層層推進除了內在的衝突與亂倫的誘惑外,更重要的是這個小鎮的「來訪者」所帶來的影響。而這個小鎮的名字也隱含著這個道理:

 

「那天晚上,老邦迪亞夢見就在當地聳現一座城鎮,房屋的牆壁都是玻璃造的。他問那是什麼城鎮,他們給他說了一個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而這個名字也不具有什麼意義。但是在他夢中響起一種超自然的回音:馬康多。」[1]

 

  這個小鎮的存在是夢中之鏡,最終也如鏡花水月的幻影般消逝。而水中的倒影,正是馬奎斯熱情悲憤投射的拉丁美洲近代歷史。

 

  故事最初的重要來訪者是吉普賽人,他們帶來種種不可思議的發明與科技。而我們很清楚的知道,在歐陸漫遊的吉普賽人不會以如此面貌來到這個小鎮,因此這是一種象徵。象徵原始、古老、瘋狂的幻想,沒有真正的科學,最偉大的發明是冰塊。而這個時候的外來者,是溫和、娛樂、浪漫的。他們是開拓者對於遙遠的歐洲文明一場浪漫而空無的召喚想像。這裡的代表人物是馬魁迪,古老消逝、已被遺忘的智慧。

 

  接下來的來訪者是古老的印地安人維西妲桑和卡托爾,他們是古老的印第安王族,流落到邦迪亞家族幫傭,為他們照顧小孩。結果頑皮的小孩學會吃蜘蛛卵,講印第安話。這裡有十分重要的隱喻,代表作為拉美移民的第二代,他們是被印第安文明孕育長大,但是他們長大之後,卻徹底遺忘過這個哺育過他們的母親:印第安。

 

  第三次的來訪者,仍舊是操著印地安話的人。喬稱是邦迪亞親族的莉比卡,代表西班牙移民與印地安人糾葛難清的關係,但人們總是遺忘古老的印第安血脈。而被西班牙人連根摧毀的印第安帝國,帶來了遠古的詛咒:失眠症。故事中說維西妲桑和卡托爾是為了逃避失眠症所以逃離印第安帝國,而印第安帝國實際上毀於西班牙之手,而非失眠。這裡的失眠象徵歷史的懲罰,遺忘的代價。他們毀滅了一個民族,而這麼憑空消失的民族無法安眠,猶如遊魂一樣,徘徊在拉丁美洲大地上,無人為他們安葬,最終死而復生的古老智慧麥魁迪拯救了馬康多小鎮。但他也再次預言了:馬康多最終仍是會被遺忘。

 

  第四代的來訪者是莫士柯特,馬康多最早的行政首長,這是最早降臨到馬康多的「暴力」。要注意所有的外來權力,全部都是以暴力的樣態呈現,馬康多沒有犯罪、不需要法律,當然也不需要政府。而老邦迪亞一句:「我的房子要漆成白色,像白鴿子一樣。」[2]他抓起象徵政府權力的莫士柯特,後者疲軟無力的接受與邦迪亞的妥協。這裡原初的力量與善良戰勝了政府的暴力。兩者並開始了蜜月期,小邦迪亞娶了莫士柯特的小女兒。

 

  第五次的來訪者以克列斯比為代表,象徵歐洲各地,義大利、英、法等國帶來的先進、時髦的休閒與科技。這是馬康多的黃金時代,熱鬧繁華蒸蒸日上,時不時有最新的科學產品進入邦迪亞大宅──而不再是瘋狂的飛毯、化身成蛇的男人之類的吉普賽式幻想。

 

第六次的來訪者是更進一步的暴力,自由黨與保守黨之爭延燒到馬康多,軍人進駐並且辦理不公正的投票。而不久國內爆發了戰爭,這次馬康多一反歷史倒映者的角色,邦迪亞家族中偉大的英雄與戰士,自戰爭後由這個小鎮開始了革命。推翻了當地政權、小邦迪亞投身拉丁美洲的革命運動,自稱邦迪亞上校,組織過三十二次武裝暴動,全部失敗。與十七個女人生過十七個私生子,全部在三十五歲以前被暗殺。他遭遇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埋伏,簽署了尼侖底亞合約,結束了近二十年的內戰,這樣的英雄不死於戰場,卻成為一個枯朽的老人被遺忘。

 

這一次的馬康多一改前例,主動向外踏出腳步,象徵拉丁美洲內戰時,屬於這塊土地的力量的強大,而他們成為了英雄,卻帶來的恐怖的獨裁。因此家族的第三代便是獨裁者的歷史。但獨裁者仍舊不敵古老母性的力量,阿克迪亞最終被祖母易家蘭制服。外來的暴力引發馬康多的反撲,帶來英雄也帶來血腥的獨裁者。但終究折服在屬於這塊土地的力量。

 

接下來的來訪者,遠比古老的詛咒、內戰的暴力來的可怕。他們以金錢橫掃馬康多,而其力量遠比一切恐怖。這次的來訪者是美國人──資本主義的代表者。他們來到拉丁美洲收購香蕉園。他們帶來大量的工人、改造了整個小鎮成為面目全非的城市。美國人的來訪為馬康多帶來不可思議的財富,迅速致富,第四代席甘多用鈔票貼滿家裏的內牆和外牆,但不久後又旋即倒閉,一貧如洗,象徵遭受資本主義衝擊的第三世界的暴起暴落、迅速淪喪墮落。

 

而第四代另一個雙胞胎席根鐸見證了美國恐怖的大屠殺,他們一天殺了三千人,再運走所有的屍體,掩埋一切的罪惡。這裡仍舊是罪惡的遺忘,但這次的遺忘與古老印第安不同,也與內戰不同。這次的罪惡更直接、更強大,而遺忘更是人為的無恥掩蓋──一如美國強大的傳媒在世界各地所作所為一般。

 

到這個時候,馬康多已經不是他們的城鎮了,美國人在這裡種了香蕉、蓋了鐵路、引進無數的工人與金錢,再掩埋下可怕的罪惡。此時的馬康多成了陌生的異鄉,象徵拉丁美州在資本主義入侵之後,已經失卻了過往的尊嚴、記憶與歷史。金錢的入侵遠比疾病和暴力恐怖──而且是不可再復原的。

 

最後兩次的來訪,都是回歸,而回歸之後,都死在馬康多的古老大宅。這兩次死亡都是可恥而卑污的,一次是亞卡迪奧被同性戀少年所殺,另一次是倭良諾與阿姨亞瑪倫塔的亂倫。亂倫一直是邦迪亞家族的內在衝動,但是在與外在世界不斷維持正常互動時,最後這不能逾越的界線尚能維持。但外來者奪走了他們的家園,迫使他們關自己在古老大宅中瘋狂做愛,最後產下詛咒與罪孽之子──帶著豬尾、被螞蟻吃掉的奧良奴。

 

  不斷的遺忘與被遺忘,讓這個家族再也沒有救贖。他們遺忘自己的過去,最後被奪走自己的過去,也被這個世間所遺棄、遺忘。結局是這樣寫的:

 

  「下面的事實倭良諾已經明白了,他不打算多浪費時間,便跳過十一頁遺稿,就像在照一面有聲鏡子似的:這時馬康多已經被聖經上的颶風化為一渦一渦可怕的塵土與砂礫。於是他又跳過幾頁,想提早看到最後的預言,以便確知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況。然而,他還沒有看到最後一行,就明白他自己永遠也走不出這個房間了,因為遺稿預言,當倭良諾看完遺稿的時候,這個鏡花水月的城鎮(或說是幻影城鎮吧)將會被風掃滅,並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而書上所寫的一切,從遠古到永遠,將不再重演,因為這百年孤寂的家族被判定在地球上是不會有第二次機會的。」[3]

 

夢中之鏡的馬康多小鎮,最終也如鏡花水月的幻影般消逝。鏡中水月的消散,預言所映照的現實的、拉丁美洲的歷史:當世人遺忘了自身的歷史,而被從美國而來的資本主義所侵蝕,那這幻影城鎮的命運,一如古老的印第安王國、一如流浪的吉普賽人,終究會成為暴力與金錢所掩蓋的無根亡魂。這是馬魁迪對邦迪亞家族的預言與警告,也是馬奎斯對人類歷史、拉丁美洲歷史沉痛的控訴與警示。

 


[1] 馬奎斯著,楊耐冬譯,《百年孤寂》(台北:志文,1984初版2004重排版),49

[2]馬奎斯,《百年孤寂》,80

[3]馬奎斯,《百年孤寂》,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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