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台灣學生,自小浸淫孔孟,誦讀佛經而最終成為一個不可知論甚或無神論者,可以每日無視於聖經的任何字句與教會的任何活動而悠遊度日如我所能認知到對一個訴諸、並聲稱自身為超然普世絕對真理的宗教霸權而言,其信仰的最大的危機,便是世俗世界的拓展與豐富。

這個危機並非對於宗教的爭辯、或是對於教義的分歧,而是在於社會的世俗性不斷開疆闢土的過程中,所必然產生的兩大力量。其一是與外界不斷增加的互動中,信徒將發現美善不必然源於宗教,而宗教也不必然產生美善。其二是在經典、教義或發展史逐漸追本溯源時,發現的諸多版本、解釋、偽託之作,都在在解消了宗教對個人信仰與價值的絕對、專一宰制。

儒家的今古文之爭如是,佛經的大乘、小乘、金剛乘….這些不同支派在傳播過程中,對原始教義的更動或再詮釋,無不觸動信徒最隱微的脆弱信心:「我所認知的教義,必然是神(或佛)所傳遞的真理。」

後世掀起無數波瀾的宗教改革運動,間接或直接地推動、引導、啟發了未來數百年西方世界變動的一個重要浪頭,起始仍然是作為一個信徒,從最根本、切身、私我的立場所發出的思考:「我如何能得救」。而非針對教會千年傳統所建立的霸權做出的翻天覆地的反動或野心勃勃的奪權。但正因為這個思考單純而真實,所以改變的力量如野火燎原,延燒至今。

這個乘風破浪的領頭代表人物,即是馬丁路德。

馬丁路德在追求真理的過程,曾經懷疑現有的教義但更有趣的是,他也曾經懷疑過自己詮釋教義的真實性。在”On the Babylonish Captivity of the Church”這篇文章裡,馬丁路德寫道:

“…I became bolder; and whereas I had been before in great straits of doubt, I now at length established my conscience in former opinion…

…I quite consent, then, that whoever chooses to hold either opinion should do so. My only object now is to remove scruples of conscience, so that no man may fear being quality if heresy if he believes that real bread and real wine are present on the altar…”[1]

“…Let him know that he is at liberty, without peril to his salvation, to imagine, think, or believe in either of the two ways, since here there is no necessity of faith.” [2]

馬丁路德文句中透露出的那股幽微陰私的恐懼與不安,我認為正是所謂宗教世俗化發動的關鍵。既想要能夠自由地去思想主張信仰的觀點,但是一方面卻又擔心自己的詮釋理解走向異端、不能得救。因為路德與其說是改革者,不如說是一個苦思出路的焦急信徒。正如電影「Doubt」最終,身為禮法秩序的捍衛者的梅莉史翠普,沒有對任何人,甚至是男孩母親或菲利普西蒙霍夫曼退讓,但無可遁逃的自我懷疑,仍舊造成信仰不可逆的崩潰。

我不清楚路德是如何從這個困擾解套,甚至是否他自己其實也沒有從信仰危機中得救。正如德蕾莎修女親炙受苦與不公的前線,湧然而生的不是信念,反而是懷疑。

最終路德得到大量有力的團體或權威附和背書,但這只證明路德所開創的自我詮釋之路受到廣大的歡迎,不能證明作為一個信徒他的信仰是更加堅信或是在世俗前棄甲拋盔地敗陣。但無論如何,路德所開啟的宗教詮釋權,對人類文明有難以想像的重要性。個人能夠透過聖經直接與上帝接觸、藉由聖經產生自己對上帝的理解。衝破教會的現有格局,個人得以懷疑以往宗教權威的唯一專制。

“It is not only without any warrant of scripture that matrimony is considered a Sacrament, but it has been turned into a mere mockery by the very same traditions which vaunt it as a Sacrament…”[3]

路德認為,聖經作為神意的唯一依據,人所捏造的聖禮都該被反對。不是神所設立的儀式,根本不能被看作是神所設立的儀式。教會及教皇都只是上帝的工具,若教會教皇握有不屬於自己的權力,就是一種「impious tyranny[4]

這個懷疑以及握有詮釋權起始一旦被接受,在我看來,宗教與個人的關係,猶如破毀一道無法重建的牆,走上不能再回頭的不歸路。此路一開,水之就下,數百年後有狂人尼采宣稱「上帝已死」,而一路終究造就了我們當今的世界。

當教會時代的信徒如路德本人,生活與信仰的關係,或說神與人的關係,就是思考、掙扎、忍受人如何將生活,捏塑成神(或說教會聲稱的神)所要求的樣貌。但路德歷經由自身得救的焦慮起始的反思,翻譯傳播聖經,開啟了新的宗教世界。此時,當神的言語與詮釋權掌握在我們自身手中時,必然的發展趨勢是,信徒會思考如何在不違背教義的情況下,最大化自身的幸福。

這就產生了弔詭,當我們可以詮釋聖經時,便理所當然,自覺或不自覺地會趨向於朝我們自身生活幸福之處解釋,這將逆轉神與人的關係。時日漸久,方便一開,勢必會逐漸將神或神的言語,漸漸轉為朝向我們的俗世生活服務。

一旦各項儀式不再是絕對無可變更,教會或說是宗教儀式,將會逐漸轉型為服務業,以對我們自身幸福有利的方式解讀聖經。隨著世俗化的拓展,教義要達到最大的服務目的,就必須為各個時空地域思想的人,進行改變與再詮釋。因此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妻生子,中國的基督徒可以祭孔祭祖甚至,當信徒權力大到某種程度時,更可以捏造教義、創造教派,讓神完全為自己的所作所違背書,一如英國國教派的誕生。信仰崩解、神聖的迷霧逐漸被驅散,而世俗的重要性不斷抬昇。

在不同生活世界的衝撞與比較當中,對於教義的質疑與生活的反思,不斷出現。當不同時空下的信徒可以恪守截然不同的教義時,眼前的教義便失卻了絕對普世的神聖性。同時,當人可以解讀聖經時,都為隨之而來的歧異、反思、否定,最終甚或無視於聖經預留了空間。畢竟少了指揮,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中世紀教會君臨天下,閹割幼童並屠殺一切異端所演奏出的,平和齊整葛利果聖歌,已然是一去不復返的明日黃花了。

路德的虔誠我想是再也無法追究,但他打開了詮釋權,就宛如水滸傳中,洪太尉所開啟的那一百零八妖魔,最終英雄現世,天下大亂。宗教一路從靈魂到生活佔據的絕對主宰,到與俗世和諧共處,扮演娛樂與服務的工作,這可是路德所冀望的?我想,恐怕這些演變路德也始料未及的吧。

 


[1] ”On the Babylonish Captivity of the Church,”p.177

[2] The Online Library of Liberty”On the Babylonish Captivity of the Church”

http://oll.libertyfund.org/?option=com_staticxt&staticfile=show.php%3Ftitle=720&chapter=87718&layout=html&Itemid=27

[3] ”On the Babylonish Captivity of the Church,”p.179.”Of Matrimony” 一節。

[4] ”On the Babylonish Captivity of the Church,”p.179.”Concerning the Sacrament of Penance” 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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