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定遠,鎮守中原的龍手大都督。他是天山武學的傳人,正統皇帝的國之干城,平民仰望的巍峨大山。

 

從幹練樸實的伍捕頭到奉天翊運推誠武侯伍大都督;從飛天銀梭到一代真龍,伍定遠一生的際遇,宛如美國超級英雄般,遭逢奇遇而身負絕藝,平步青雲成為解民倒懸的最後希望。

 

但他卻是四人中最脆弱,最痛苦的一個。

 

讀英雄志時,我總為盧雲落淚,為他多舛的命運,不幸的際遇而哭。但終卷之後,每每回想,令我鼻酸動容的人物,卻是伍定遠,四柱同命,三奇蓋頂的天之驕子伍定遠。

 

只因為,在伍定遠的心中,有一個結,這個結讓他問心有愧,讓他無顏活在世間。每個人,都有一條不能跨越的線,跨過了,就一輩子心中內疚,就算位極人臣,萬人擁戴,俯仰自省時,永遠都無法得到安寧。伍定遠是個罪人,就算無人知曉,無人責怪,他內心仍日夜受盡煎熬折磨,他跨過了那條不能跨過的線。他親手把心中那把尺打碎了。那把他視之為信念的尺。

 

當年的伍捕頭,浪跡天涯,獨力一人與奸臣江充與梟雄卓凌昭作對,只為了一個承諾,只為了一句話,那曾經是他的信念,他的一切。在大江之上,他捨棄一切,只為對著手持神劍的劍神說出:「八十三之上,再添一數,就是滅人滿門!」

 

他是一個捕快,盡忠職守,就是他的信念,他的尺。

 

善有善報,伍定遠大難不死,後福無窮。但是,神功大成的他,卻犯下了自己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罪,墮入了地獄。

 

他對不起盧雲。

 

為了盧雲,他可以做很多事。他可以看顧他一生,可以為他向人磕頭,可以忍受盧雲執拗的脾氣與古怪的個性,可以做出種種高貴的事情。儘管他不了解盧雲,但他是盧雲的兄長,他願意無怨無悔地保護他、照拂他。伍定遠是真摯的,善良的,因為他知道,易地而處,盧雲也會如此待他。即使他不懂盧雲,但是盧雲依舊值得他用真性情來相處。

 

可是,他願不願意為了盧雲而死?少林地道裡,朱陽為他出了這麼一道題目。面對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伍定遠遲疑了。這不能怪他,他是人,不是聖賢,更不是神,換做凡人,連這個誠實遲疑都不一定會有。但是盧雲毫不遲疑。利刃襲來,以命換命,盧雲不假思索,挺身而出。面對伍定遠的遲疑,盧雲沒有怨懟,沒有質詢,甚至沒有察覺。

 

但伍定遠心中,留下一道抹不去的陰影。在盧雲的面前,他如此卑微矮小。幸好盧雲沒死,他不用面對最難堪的審判,內心的審判。

 

朱陽制的了秦霸先,卻收不了伍定遠,他只能動搖他,不能摧毀他。真正能夠摧毀一代真龍的,只有楊肅觀。伍定遠的脈門,時時刻刻都握在他的手中。對伍定遠來說,只有一件事情,比正義重要,比信念重要,比兄弟重要,也比性命重要,就是豔婷。

 

面對生死難題,伍定遠在盧雲面前遲疑了,但換成豔婷,卻是奮不顧身,百死無悔。伍定遠的性命比盧雲重要,而豔婷的愛更遠比自己的性命重要。要讓伍定遠對盧雲見死不救,只有這個天牌。

 

這就是楊肅觀的手段,一物降一物,相互制肘,六道輪迴。而他自己,更高居一切之上,手持神劍,君臨天下。但卻又隱身幕後,悉心地敲打著算盤。

 

於是,大變前夕,景泰朝的喪鐘,即將波及到新婚燕爾的盧狀元的身上。我們來看看,盧雲跟伍定遠,最後的一席話。

 

 

 

伍定遠望著盧雲的窘態,忽然便是一笑,盧雲回望過去,臉色也甚尷尬,二人四目相望,忽感莞爾,一時忍俊不禁,竟是相顧大笑起來。

伍定遠原本有些陰霾,這下憂慮全消散了。他哈哈笑著,道:盧兄弟,下回我返京之時,你可得抱個兒子給我瞧。否則休怪我灌你吃藥了。盧雲也自笑著,正要按口,忽然心下一凜,愣道:下次回京之時?定遠,你……你要離開北京了麼?

伍定遠嘆了口氣,道:沒錯,我明日一早便走,盧兄弟,我今夜是來向你道別的。

盧雲吃了一驚,慌忙問道:怎麼走得這般急?伍定遠目光向地,輕聲道:朝廷公文連日催促,要我早些過去居庸關上任。我這幾日一直拖延,只想喝過喜酒再走,奈何北境邊關不能無將駐守,過幾日江充又會差人過來探查,只能先走一步了。

盧雲聽了這話,登時垂下首去。楊肅觀挨槍,秦仲海造反,柳門幾人一個個或走或散,現下連伍定遠也要離開京城。盧雲別開頭去,黯然道:定遠,我本想請你當儐相的。

伍定遠聽了這話,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面面相對,俱都無言。

過了半晌,伍定遠緩緩起身,道:我明日一早離開,艷婷受驚太過,這些時日有些……有些心神不寧,我得回去瞧瞧。盧雲嘆道:她也跟著去麼?

伍定遠嗯了一聲,道:我這回過去少說一年半載,不只是她,連崇卿也得跟我走。

盧雲一路送到門外,此時天候轉寒,夜間霜寒露重,伍定遠見盧雲衣杉單薄,便道:你早些睡吧,這幾日沒人幫你打點,自己多擔待辛苦。盧雲嘆了口氣,淡淡地道:我理會得。

伍定遠凝視盧雲,似乎欲言又止,又似有些不忍離開,過得許久,他忽然走將過來,一把抱住盧雲,低聲道:兄弟,大哥走了,你好自珍重。他不再多說什麼,便自轉身離去。

 

 

伍定遠走得如斯之速,他明知變故在即,卻不告知盧雲,更不留下來保護他。因為他要先一步到居庸關掌握柳昂天的核心兵馬,他是楊肅觀政變的中興大臣。

 

如果這一段話,還不足以證明伍定遠對盧雲有所保留,那再看看另一幕。

 

 

房內兩人淚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飲恨。

盧兄弟,對不起……”

盡管房內兩人漸漸情濃,他倆卻不知道,一條大漢正自守在窗外。他聽了兩人的對答,也自低頭忍淚,鐵塔般的身軀輕輕顫抖。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裡直驅黃河黃

大漢望著手上的經書,輕輕點了點頭。自知該是替劍神尋訪傳人的時刻了。

無雙連拳護不了你,天山傳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讓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盧兄弟,仁厚不足以濟世,亂世之中,唯有絕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門……

 

 

  他沒有出賣盧雲,但是他仍然沒有選擇拯救盧雲。地道裡是誰,他知道;而大車送來的園丁是誰,他也知道。盧雲新婚時,即將要發生什麼事,他更心知肚明。可是他都沒有說出口。最後送來的玉璽,我相信不是伍定遠所為,但不得不說,最後盧雲掉落白水大瀑,十年生死未卜,伍定遠必然為此自責,無可逃遁,無處訴說。聖光熄滅,他也有罪。

 

他犧牲了他在世間最寶貴的兄弟,最真摯的一段情誼,而換得了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豔婷。也換得了秦霸先的使命,楊肅觀的霸業──值得嗎?

 

同床異夢,從豔婷到伍夫人,從無名無姓的鄉村野女到皇帝義女。豔婷與他,漸行漸遠,伍定遠終其一生渴望的就是愛情。但這場婚姻塞滿了陰謀犧牲、算計妥協,於是沒有空間留給愛情,對伍定遠如此,豔婷亦然。

 

於是伍定遠只好忘情天下國家,豔婷醉心於宮廷弄權,在兩人的身上,都只有夢想的殘骸,冷寂如地獄的家庭,只能孕育出伍崇卿這個惟力是視的暴漢。

 

用這個破碎的夢,換一個兄弟,值得嗎?答案很明顯,也很簡單,但是卻太沈重。

 

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伍定遠可以在縱橫沙場無敵手,卻面對不了這個悲哀的答案。

 

他是不是錯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世間只有一個能夠回答他的人,已經在他手中錯失了。那個人有多寶貴,也是很多年後,伍定遠才真正懂,只是已經來不及了。

 

「八十三」,他站得太高,背得太重,這三個字他已經承擔不起,他已經迷途在天下國家這個大棋盤裡,而救贖他的聖光,卻又是他最虧欠的人。

 

 

鞏志如此說話,其實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邊,柔聲道:都督,非是卑職有意頂撞您,實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談那些大道理。可卑職心裏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轉為鄭重,緊緊握住了上司的鐵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盧大人在此……”

陡聽此言,伍定遠情不自禁仰起臉來,面上筋肉不住顫動,鞏志貼住了上司的耳孔,輕聲道:卑職心中堅信,盧大人他啊……”

也不會責怪您一句……”

聽得鞏志的安慰,伍定遠嘴角下彎,猛地滾落了兩行熱淚。

 

 

  伍捕頭當初,在心中用一把尺,劃下了一條線。但是,那把尺墜入了不見天日的白水大瀑,而那條線呢?他早已跨了過去,沒有回頭路了。他手中的鮮血,眼見的冤魂,何止八十三?他救不了王一通,也救不了西北饑民,更救不了天下國家。在西涼時,他的力量遠比現在弱小千倍而有餘,但是那時候他無懼無惑,所以大義凜然,俯仰無愧,而今他心中有愧,也崩潰在即,伍定遠實是四人當中,最為不幸的角色。

 

  有因就有果,伍定遠種下了因,選擇了豔婷,旦夕朝暮都必然要面對無法逃遁的審判與懲罰。但如果當初他選擇盧雲,而非豔婷,他心中也永遠都會存在著無法彌補的缺憾與夢想,這就是伍定遠的悲哀。不管怎麼選,都註定沒有完美的答案,都是一場悲劇。

 


  豔婷與盧雲在對稱的兩端,代表夢想與良心。他在兩端被拉扯撕裂,矛盾困惑,痛苦不堪。但最終做了選擇,良知與夢想,他選擇了夢想。。盧雲在義勇人面前,說自己是伍定遠最親的人。乍看令人啼笑皆非,細思則不勝唏噓。十年歸來,他對伍定遠沒有恨,他心裡仍然認為,伍定遠是當初的伍定遠。

 


  但伍定遠卻聽不到這番話。就算聽到,也來不及了。

 

  除了盧雲與豔婷這兩個對稱的兩端外,在英雄志精巧的結構中,我們更能發現不同的對照組,藉此,更能幫助我們觀察,伍定遠所面對的處境,和他的選擇。以及他的罪與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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