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來,最好的武俠小說非《英雄志》莫屬。

 

但這部書的命運,卻一如主角盧雲一般的多舛。近幾年,市場上武俠小說推陳出新,許多出版社與文學獎重新瞄準這塊沉寂已久的市場,一時間暢銷書排行榜、便利商店的書店上逐漸出現武俠小說的身影。金庸作品更隨著中國民族意識抬頭及市場經濟下的有意吹捧,左擁網路遊戲、右抱電視電影,一次次地翻江倒海而來。而租書店再度被各式各樣的修真、YY、玄幻等小說所淹沒。

 

而在這波浪潮中,英雄志卻那麼地寂寞。可憐它的高度、廣度、與深度,直逼當年的四大宗師,但終究只能默默地屈居一隅,無人聞問。

 

一直想為英雄志寫些東西,但是卻又不知從何下筆,面對這樣一部龐大的小說,千頭萬緒,只一再感受到自己文字組織能力的低劣,但又渴望藉由紀錄自己的感想,貼近這部大作一些。

 

先從盧雲開始講起好了。

 

孫曉在英雄志中,創造了一個武俠小說中幾乎從未成功過的儒俠形象--盧雲。也許武俠小說受到傳統說部如水滸傳或三國演義的影響太深,行俠仗義的角色幾乎都是不通文墨的江湖豪士,如魯智深、武松一類;即使是奇材藝能之士,也多是離經叛道之士,或是道士僧侶。即便出現了文學淹博的書生,往往失之文弱迂腐或是奸詐機關。

 

綜觀金庸十四部小說就可以發現,似乎只有書劍恩仇錄的陳家洛和鴛鴦刀的袁冠南算是儒生,而段譽雖貌似儒生,但更近於佛子,而這三人都和「俠」所差甚遠。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中,儒跟俠總是不對頭,他鍾愛的是豪邁不羈的浪子或是頂天立地的硬漢。羽扇綸巾、出口成章的人物,往往被金庸塑造成反面的形象,最典型的就是華山派的鮮于通與岳不群這兩大偽君子。

 

到了古龍,這類型的角色更不討喜,嗜酒豪氣的古龍遠比金庸更愛浪子。梁羽生筆下雖然不少俠客具有文采,但都沒有孔孟門生的執拗。

 

也難怪,武俠小說作為成人的童話、現實的隱遁,迂腐古板,盲目崇古的酸儒,一直都跟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的「好漢」搭不上邊。而總是為加深階級壓迫,替公權力為虎作倀的立場,更成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之敵。因此水滸傳才會寫下:「可恨的是假文墨,沒奈何著一個「聖手書生」,聊存風雅;最惱的是大頭巾,幸喜得先殺卻白衣秀士,洗盡酸慳。」,這樣仇視文人的句子。

 

兩千年來,儒家總是走在朝廷中,為權貴發聲,更不斷用迂腐的道德拘束人的真性情。刀筆吏,偽君子,讀過儒林外史就知道,自來,總是充斥著格局狹隘的酸丁們的儒林,就是離俠最遠的地方。

 

但那是儒的原貌嗎?論語雍也篇說:「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小人儒總是為人所不齒、仇視,但君子儒呢?孔子期許的殺身成仁,孟子勸勉的捨生取義,其實不是空泛的教誨,而是真實奉行不渝的信條。文天祥的正氣歌,為我們羅列了這些凜然不屈的君子儒,他們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只為正道百死粉身而不悔。

 

作為一個儒者,可以為了尊嚴,為了正義而死,所求無他,求仁得仁而已。其實靈魂裡,儒與俠,才應當是最相近的頻率,卻似乎總是為作者、讀者遺忘,而無法發出震撼世間的共鳴。

 

幸好,孫曉讓我們想起了儒的精神,以及俠的可能。太史公說:「儒者以文犯法,俠者以武犯禁。」在那遼遠的春秋戰國,在流離失所困於陳蔡的孔老夫子,和直鯁敢言善養正氣的孟軻的時代,儒,是一種最有guts的存在。他們與出身市井屠狗的俠客站在一起,與當權者衝撞,只是他們的利器不是荊軻的劍,也不是高漸離的筑,而是手中的筆與滿腔熱血中蘊藏的浩然正氣。 

 

魏晉年間,五胡亂華,晉室南遷,活在胡族統治下的士人為了與胡人區分,他們以郡名自稱,後來居於山東,維持漢代儒家經學傳統的稱為山東經生,以東漢大家盧植後裔的范陽盧氏正是為大宗之一。爾後這一個氏族專出宰相與大學者,唐代八個宰相,自三國到宋代,更有22個宰相出自此姓。

 

英雄志中,觀海雲遠的盧雲,出身山東,正是范陽盧氏的後裔。自幼貧賤,父母雙亡,於廟中苦讀經書,受盡世間冷眼,他的童年宛如歐陽修、范仲淹的翻版,他同時也是最純粹的孔門傳人,山東經生的後代。

 

他天資聰穎,才學深厚,傲骨嶙峋,滿懷仁心,因此在這不平靖的世道,他不得志。北宋大儒張橫磲的「四言」是他在英雄志中反覆迴盪的主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件事情,我們很聰明,很世故,都知道是緣木求魚,是無稽之談,但可憐盧雲他卻不知道,因此一生崎嶇,處處碰壁。

 

原因無他,作為一個儒,盧雲比起所有的人,更多了一份執拗。佛家講因果緣法,無可強求,但儒家就是要強求;道家講天不仁,但儒家硬是要逆天而行,貫徹仁道。

 

於是盧老闆孤身一人在天地間擔著麵擔,走過熱鬧的景泰朝,走過險惡的政爭陰謀,走過天地間最蠻橫的白水大瀑。仍舊保持著儒家本色,狀元頂戴、生死之交、親密愛侶,都與他失之交臂,成為徹徹底底的過客,自始至終,跟著他的只有那個麵擔。無比孤寂,也無比落寞,幾乎堪稱武俠小說史上最悲情的主角之一,但與狄雲不同的是,這些苦果,都是盧雲自己選的。求仁,終究只能得仁,但已足矣。

 

但這,不正是儒俠的典範?苦讀經書,為的不只是金榜題名,打熬氣力,為的更不只是快意恩仇,在金庸單薄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論述之後,孫曉更給了俠更蒼茫遼闊的視野,更磅礡巨大的使命,作為一個儒俠,要求的不是國族霸權的勝負,更不是個人仇恨的解放,而是正道。

 

盧雲最後總算求到了正道。作為一個俠,他成了劍神,作為一個儒,他求得了「正十七」,其實,讀到這裡,英雄志怎麼結尾已經不重要了,整部書有了盧雲這個熠熠的靈魂,對我來說,已經圓滿了。因為儒與俠這兩個一體同根的精神,在孫曉的筆下找到原初的新生,而武俠小說,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命題,叩問整個漫長的中國歷史,紀錄了在浪濤中不屈的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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