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乾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裏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竈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麼?」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竈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裏來。」一面整頓了竈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竈裏;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裏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裏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炒米粥麼?」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裏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裏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裏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麵的饅頭。──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裏了,卻全忘了什麼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老栓千辛萬苦到法場買來的那有如「十世單傳的嬰兒」,總算是平安地帶回家了。

  這珍貴的希望,「十世單傳的嬰兒」當然不是指人血饅頭,而是華家的獨苗苗小栓。小栓在首段時我們不見人影,只聞咳嗽,而今總算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魯迅寫小栓時,全用實筆,無一字虛言。不用套語成語說他瘦,清清楚楚地,把小栓背上那聳著怵目驚心的「八」字,以及吃飯睡覺都似乎極度吃力,總是淌著大滴汗的畫像描繪出來。

  描寫是實筆,但更重要的言外之意。講小栓這個人的時候,從來都只說他的瘦、只說他的咳嗽,卻不寫他的思想、靈魂、言語、長相,我們似乎看得到他就在我們眼前,卻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他是俊是醜?是賢是愚?對著自己的病、處境或是這個「藥」又怎麼想?

  ──我猜想,魯迅一字不說,因為小栓根本就是一個沒有靈魂、沒有未來、沒有語言的人,一個空洞洞、毫無自我的人。他是一個空殼,一個被「身上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空殼。父母灌輸孩子想法,又取出孩子的自我,這就是所謂的親情。這就是中國父母對子女的愛,想盡辦法讓孩子變得無能無知,最好遠離這個世間,安居於他們的羽翼之下──不管這羽翼是否殘破,是否會壓壞孩子。

也許小栓是疑慮的,他不知道可以反對、可以反省、或是可以疑慮。但這藥有沒有用我們讀者自己當然清楚明白。

小栓終究只是巨大儀式當中的一員。老栓夫婦整治這個包子的手段,宛如某種神秘宗教的儀式,他們肯定不知道他們東添西添的古怪材料對癆病有什麼靈驗的療效,但這其實只是儀式中的慣例,實際的效果他們是不太在乎的。進行的過程,還要一邊念著咒語:「吃下去罷,──病便好了。」、「睡一會罷,──便好了。」,就像天靈靈地靈靈一樣。折騰一番,最後小栓總算服從地吃下了某個黑黑焦焦的饅頭,睡了。

  儀式進行到一半,來了個人,叫「駝背五少爺」,踅了進來,肆意地中斷了這個神聖的儀式,吆喝著一些不知所謂的言語。這個駝背五少爺大概形貌不太好看,整天窩在這裡,應當也沒什麼正經、體面的營生。他來到這裡,為著一杯茶干擾了老栓家的重要儀式,也不以為意,喝著老栓的茶。這人很妙,他「來得最早,去得最遲」,為的當然是因為在這個茶館,能有個人把茶館打理的「滑溜溜的發光」讓他這樣吆喝,能有個人喚他「五少爺」。外邊的人,應當是不會稱這駝子為什麼「五少爺」的,唯有這裡,能讓他使使威風,擺擺架子。而從他整天在這裡尋求慰藉我們當然也知道,這個所謂的「五少爺」也不是什麼檯面上的人物。

  在中國這個階級社會,華家這個茶店,便是十八層地獄的底層。而即便是在十八層地獄裡的茅坑,裡中的蛆蟲也層層套套地分了階級,有著高低貴賤。因此沒什麼地位、營生的駝背五少爺仍是要在華家茶店擺擺他的少爺款──趁著其他人還沒有來的時候。

而在階級世界裡的十八層地獄當中最低最低的老栓,還是有個兒子。作為龐大世界所踐踏的最後一個人,小栓的想法是什麼?大概就是不知不覺吧。不知不覺的出生、得病、服藥,死去,整個生命也像是參與某種儀式,但雖然不知不覺,卻也成為了共犯結構的一部分,他也參與了對自己的謀殺,他並不積極去找救他的藥,而是吸著某人的血,讓自己無藥可救。

最苦的人,連喊痛的權力都沒有。流血的犯人、吸血的病人,在這儀式當中都沒有發言權。

  這個段落寫的略帶溫馨,但更多的是無奈。對階級的無奈、對疾病的無奈、以及,受害者不能宣之於口,也不能領略於心的:對於無知的無奈。

  這個溫情終究是要毀滅的,華家鍾愛的小栓必定病死,而猶如小丑的五少爺應該還是可以日復一日的來茶館轉悠。

  用魯迅自己的話說: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是把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這篇故事,當然是個悲劇,華家單傳的唯一希望小栓註定會死。留下的、存活的,只剩下五少爺這類頤指氣使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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