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搜索者及與狼共舞是兩部在美國影史上舉足輕重的經典電影,電影的主軸都是南北戰爭剛結束時,美國西部白人移民與印地安人的互動。兩部電影的故事時代背景相同、兩部電影的角色也非常相似,但導演詮釋的立場不同、電影所拍攝的時空不同,電影所展現的歷史意涵便截然不同。本文希望以兩部電影中「家」的概念作為切入點,分析美國電影、美國社會,在西部片這個具有豐富傳統的類型底下,呈現了如何的轉換。

二、搜索者中的家

  在搜索者這部電影講述1868年的美國,一位南北戰爭之後,敗戰的南軍軍官Ethan Edward搜索被印地安人擄走的姪女的故事。經歷了漫長的搜索過程,電影最後終於重建了圓滿的家庭,但卻留下主角一人寂寞而孤獨離去的身影。

  由故事的脈絡,我們可以得知家庭是Ethan進行搜尋的原動力。在對一切事物充滿疏離感的Ethan眼中,只有與哥哥家庭成員的互動是快樂的。但殘酷的是,這個家庭在他歸鄉不久後就被摧毀。

  即便Ethan其實還有另一個家人,也就是哥哥的養子Martin Pawley,但他卻對近在眼前的Martin極盡排擠之能事。電影中不斷反覆出現Ethan說著:「I’m not your family.」,但我們也無法想像Ethan甚至可以對這親人冷血到,以之做為誘餌,誘殺貪心的老闆。

  對Ethan而言,歷時多年的追尋其實是在尋找一個他心中失落的家。Ethan不願意接受和他最親近,與他有過一段宿緣的Martin,而幾近瘋狂地執著、苦苦追求他早已忘記長相的Debby。只因為家庭當中,有個具有血緣關係的成員,失落卻存活,而他必須讓她回到白人世界。而Ethan之所以對Martin異常的排擠,只因為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沒有神聖的家庭羈絆,於是不成為家人。

  故事中最美好理想的情節,就是擁有一個傳統的白人家庭。這個理想中的家庭,具備搖搖椅、屋頂、冬天的暖爐,以及暖爐前以血緣聚集的家庭。像是Ethan必須找到家庭失落的環節;Martin必須找回家庭的成員;故事的插曲,Martin到Laurie的婚禮鬧場並奪回美人心;瘋瘋癲癲的Mose所說的:「Mose要的不多,只要屋頂,暖爐,以及搖搖椅」;以及受盡印地安人拷打後失心的Mose,只會說的那一個字,搖搖椅。

  全篇電影環繞著對此家庭形象的讚頌與追尋,而所有的衝突與美好,都源自對此家庭形象的失落與擁有。

  而這個美好家庭的追尋在他們追尋到Debby時,成了一個荒謬而可怕的惡夢。當Ethan歷經多年總算踏進Scar的帳篷時,發現Debby竟然已成為Scar家庭中,一夫多妻關係底下的、來自不同部族的其中一位妻子。在Ethan知悉Debby已經成為Scar的妻子、並且同化為一個印地安人時,他悍然掏槍,想射殺Debby:完全沒有搜索成功的喜悅,有的只是無限的憎恨。因為Ethan真正追尋的不是Debby這個活生生的姪女,而是一個必須被安置在幸福家庭的脈絡中,生命才有正向意義的女性。

  像在討論進攻計畫是否要犧牲Debby時,眾多白人居然一致認為,Debby應該被殺,只有跟Debby沒有血緣關係Pauly的哥哥主張要拯救Debby。Pauly說:「有一個人在那裡活著,我們必須救她」。而Ethan卻說:「Debby已經變成了一個幼稚的野蠻人,再也不算活著了。」原來Debby這個美麗的女性,只要被認定再也不是血緣家庭中純淨的成員,她的生命便可以徹底被否定抹煞。

  電影最後的結尾充滿象徵意義,Jorgenson夫婦歡欣鼓舞地接納Debby成為他們的家庭成員;Debby的乾哥哥Martin與Jorgenson夫婦的女兒Laurie結為連理。每個成員都在這個有屋頂、暖爐與搖搖椅的幸福家庭中,找到位置與神聖的羈絆。只有Ethan獨自一人,從Jorgenson家中,孤獨地走向漫漫的西部荒漠。

  Ethan追尋的是荒唐瘋狂的幻夢,幻夢的終了,得到的就是空虛難堪的落寞。這個尋家而無家的牛仔鐵漢,在報復了印地安人、從野蠻人手中搶回了家人後,終於大家團圓喜樂了,他卻孤單而徹底地成為一個失家的人。

三、搜索者中的種族

  這部電影「搜索者」,全片環繞在「家」這個主題上:家的美好、家的殘缺、家的追尋,以及家的重現。而造就這個美好家庭破碎的外在因素就是種族衝突:印地安人與白人。

  這部電影裡的印地安人,幾乎沒有什麼描寫。沒有多面向的個性、沒有個人的思維理想,有的只是平板單薄而單面向的「刻板印象」。在這部電影裡的印地安人幾乎不是「人」,只是一種形象的再現。是殘暴的化身、是破壞的工具、是愚蠢幼稚邪惡的總和。

  作為美國人美好家庭的破壞者,印地安人被賦與了相對於家庭捍衛者的一切負面特質與邪惡形象。導演不去描繪與探究印地安人本身的家庭、文化、與價值,而只單純而片面地描繪印地安人作為白人家庭破壞者所擁有的恐怖。

  我們可以藉由審查劇中角色的形象,來窺見導演所抱持的立場:

  白人                                印地安人
  神聖的家庭觀:忠貞浪漫           混亂的家庭關係:淫亂多妻
  武勇                                殘暴
  男人英俊、女人美麗                 男人野蠻、女人醜陋
  男人堅毅、女人智慧                 男人狡猾、女人愚笨

  在故事當中出現了許多印地安人與白人觀念的衝突與個性的差異,而差異卻採取了強調白人的正面特質,與印地安人的負面特質。這種以種族為區別的標準,二分了白人與印地安人人格與品質的優劣。企圖創造一種白人皆優秀,印地安人皆野蠻的形象。電影中像是美麗的白人女子Laurie Jorgenson為Martin苦守多年,而此時出現的印第安女人Wild Goose,就成了對照形象:肥胖、醜陋、愚笨。電影中其他角色也肆無忌憚地嘲笑Wild Goose的外號「胖仔」,好像這個印第安女人的醜笨,活該成為白人的笑柄。而Wild Goode在此,也作為忠貞浪漫愛情的對比:隨便、沒有節操、任憑喜好便投懷送抱。

  而透過劇中Jorgenson夫婦的對話,或許可以作為美國歷史白人觀點中,與印地安人交鋒、交戰以維護、捍衛家庭的縮影:
  「Now, Lars, It’s Just so happens. We’re Texans.
  Texans is nothing but a human man.
  Way out on a limb this year and next.
  Maybe for 100 years more.
  But I don’t think it’ll be forever.
  Someday this country will be a good place to be.
  Maybe it needs our bones in the ground.
  Before that time can come.」

  美國白人家庭的美好美麗,像Texans,要不斷抗爭對抗兇殘邪惡的印地安人才能贏得。以Ethan為代表的搜索者,或許可以說是美國人民的象徵;搜索Debby的過程,或許即是美國白人找尋親人的翻版。最後終有贏得家庭完整性的美滿畫面,但也有因此失落而殘缺的寂寞個人。

四、與狼共舞中的家

  與狼共舞敘述南北戰爭結束後,北軍的戰爭英雄John Dunbar自願駐守西部的前線基地的故事。沒有預料到的是,白人駐軍此時已經全部撤離。孤單駐守邊境的他,逐漸與蘇族(Sioux)的印地安人互動密切,甚至愛上印第安文化,也愛上了被同化為印第安人的白人女人Stands With A Fist。電影的最後,John完全認同、並真正地成為一名蘇族人,以Dance With The Wolves的身份,脫離白人世界。

  本片與狼共舞,與搜索者異常的相似。同樣以美國南北戰後為故事背景;兩部片的主角,同是戰後失家而孤寂的男子;兩部片,也同樣以一個被印第安擄走的白人女子作為「家」的象徵關鍵。不同的是,搜索者Ethan為了追求空幻的家庭,而向印第安展開搜索與報復;而John卻是在印第安蘇族文化中,找到、並且建立了他真正的家庭。

  John在電影的一開場就對生命、對戰爭失去任何認同感與參與感,因此他在戰場上尋死,又自願流放到遙遠無人的邊地去。但隨著情節的不斷推進,我們漸漸看到John Dunbar內心的孤寂,仍然需要慰藉與出口。冷漠的掩飾也許在白人世界當中行得通,但在西部廣大的草原,這無可遁逃的寂寞就變得巨大而真實。寂寞中,John與野狼Two Socks建立友誼,與馬Cisco成為朋友。最後,透過接收蘇族的友誼之手,慢慢的,孤寂疏離的白人中尉,變得開朗率真、充滿童心。

  是的,John Dunbar越來越常笑,在蘇族人饋贈貴重的毛皮助他過冬時、在與雙襪共舞時、在雙襪第一次接過他手中食物時、在他愛上Stands With A Fist而無法自拔時、在他獲得他的印第安名字「Dance With The Wolves」時……

  旁白裡,與狼共舞時常說著,他欽慕蘇族人與大地無爭的和諧生活。而在他成為一個印地安人的那刻,他很清楚地說:我不要再過以前那種生活。他否定了作為一個白人的價值,轉身擁抱印地安人的價值。

  在與狼共舞這部電影當中,印地安人才是心靈的歸宿,救贖了失家的John Dunbar。蘇族人給了John與狼共舞這個名字,也給了他處世的智慧、忠貞的真愛、無私的友情。而這時候的白人,則成為了破壞和樂家庭、和諧部落的兇手。這些形象,正好與搜索者裡的白人社會是家庭的歸宿、印地安人是殘暴野蠻的家庭破壞者恰恰相反。

  再者,與狼共舞裡的Stands With A Fist,與搜索者裡的Debbie,同是幼年被印地安人擄走並迎娶的女人。但在兩片的脈絡中,Debbie的印第安化,象徵美滿家庭中失落的環節;而Stands With A Fist在印地安化之後,不但得到完整的生命與家庭,也令John Dunbar渴求的家庭得以完成。兩個同為南北戰爭軍官的失家男子,同樣去追尋一個被擄走的女人。一個懷著恨,於是看到印第安人的醜陋與家的破碎;另一個懷著愛,於是看到印第安人的智慧與家庭的圓滿。

五、與狼共舞中的種族


  在電影搜索者裡失落的印第安文化,在與狼共舞中終於有了相對深刻的描繪。蘇族人的家庭、部落有著嚴明而合理的權力分配;巫師的地位並不是借用神秘的巫術或儀式建立,而是憑藉著冷靜、充滿經驗、深諳人情、為部落決斷的智慧;印地安人的婚姻與家庭,是忠貞、質樸而神聖的;印地安人和與狼共舞的相處,都是真誠無欺瞞;蘇族在接納與狼共舞之後,也是友善、慷慨地對待他。就像與狼共舞想要向Stands With A Fist求婚時,苦於身無分文,而Wind In His Hair就說,我會幫你想辦法。之後,當天黃昏全蘇族的家庭,將珍貴的財物無私地堆放在與狼共舞的帳篷前,全部族真心地祝福他們。

  在與狼共舞逐漸愛上蘇族文化之時,電影也一步步的揭露白人的暴行。在婚禮結束後,Kicking Bird邀請與狼共舞一同進入蘇族的聖地,作為接納他成為蘇族一員的象徵,也與他一同思考蘇族的未來。但在蘇族聖地映入兩人眼簾的,卻是白人肆無忌憚的汙染浪費與破壞。此時旁白說:我為白人感到羞愧與憤怒。但Kicking Bird卻總是冷靜、不帶仇恨的試圖與白人溝通。

  與狼共舞這部電影裡,白人的形象與印地安人的形象對照整理如下表:

  白人                                                   印地安人
  欺瞞虛偽                                               真誠無欺
  破壞自然                                               尊重自然
  貪婪無知                                               節制睿智
  權勢與利益的人際關係                                 和諧而友善的人際互動
  強勢而充滿侵略性                                       合理地保衛家園

  與狼共舞裡的印地安人,再也不是搜索者裡平板而一元的形象;這裡的印地安人,是多面、豐富、完整的人,出現的重要角色也都有各自的性格、特色。印地安人不再是緘默而只身為負面形象的丑角;相反地,這裡的印地安人集合了各種美德,反而愚昧兇殘的負面角色是白人。

  同樣被擄走的女人、同樣圓滿的家庭象徵、同樣的故事時空背景,在不同的電影中,卻有著幡然不同的演出。好萊塢類型片的沿襲與翻轉,強烈呼應著時代脈動與反思,讓人不禁羨慕,美國電影家藝術對於當代文化映照與形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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