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賴的部落格

一．    我生命中的神雕俠侶

    在我的閱讀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書是神雕俠侶。

    我還記得，約莫十一年前，國小四年級，我第一次與楊過結緣，接下來幾天廢寢忘食的跟隨著楊過的生命歷程一同悲喜。對當時的我來說，楊過生命中的遭遇與情感的奔流，比我生命中曾經經歷過遭遇過想像過的還要真實，我為了他在桃花島被武氏兄弟毆打而哭
泣，為了他在重陽宮受盡道士欺凌而哭泣，為了郭靖一怒和他反目而哭泣，為了他中毒命危，數次和小龍女分離，被郭芙斷臂而哭泣。至今每每看到在重陽宮兩人成婚，重傷垂危的楊過和小龍女成婚的章節，仍是難以自己：

「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證。」
「咱二人雖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麼。」

    今日讀來仍以為是最悲壯的愛情詩篇。

    林語堂曾經說過，賈寶玉是他生命中的耶穌．基督，將他的個人情感從吃人禮教中解放出來。我當然不敢跟林語堂相比，但我相信，楊過赤誠灼熱的靈魂給了我某種無以名狀的啟發，至少，啟發了我對文學與人生的熱愛。

     神雕俠侶是金庸第五部小說，也是正式成為大師，寫作射雕英雄傳之後的第二部小說。射雕英雄傳是金庸作品的第一個分水嶺。和之前的兩部出道作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有明顯的不同。書劍恩仇錄很明顯是承襲舊章回小說的筆法，內容著重在江湖恩仇、奪寶殺賊、反清復明的基礎上。紅花會活脫脫又是一個梁山泊。這時候的稚嫩明顯可見，角色的塑造矛盾而薄弱，缺乏強而有力的內在動和象徵，失敗的主角跟偏狹的世界觀讓書劍恩仇錄無法從傳統武俠小說中起什麼積極的改變。而碧血劍更失敗。書劍恩仇錄至少寫活了陳家洛以外的諸多角色，（相當有趣的地方是書劍恩仇錄是金庸為一一部出現儒俠的作品，還出現兩個，陳家洛與余魚同，之後大概是發現溫文儒雅的俠客與金庸的才情筆調出入太大，所以張丹楓這類文武齊備風流倜儻的俠客都是驚鴻一瞥，像是鴛鴦刀的袁冠南，倚天屠龍記的崑崙三聖何足道與張翠山。）

     碧血劍據金庸自己說所說，他想寫兩個主角，第一是袁崇煥，第二是金蛇郎君。很明顯的金庸對袁崇煥比較有興趣，這點可以從書名看出端倪：碧血劍何也？取自碧血照丹心之意。金蛇郎君倒是寫得確實入木三分，但金蛇郎君的橋段之外，袁承志被寫得單薄無趣，木桑道人的表現幼稚無聊，溫青青不可理喻的吃醋，穆人清理應仙風道骨但實際上看來卻裝模作樣，華山派上上下下都是混帳，不是東西。

    整部書的次要人物精彩，尤其是寫三個帝王：皇太極，崇禎與李自成直是秉春秋之筆微言大義又悲天憫人。金庸好史，可見一斑。

    後來金庸改變了寫法，不再是設計情節讓角色去演出，而是由人物性格主導情節發展，歷史証明這樣的寫作策略是對的，至少，是適合金庸的。中國文學史會忘記陳家洛與霍青同，會忘記袁承志與溫青青-是的，要不是李安，誰還會記得李慕白？但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不會忘記郭靖黃蓉，當然，也不會忘記楊過。

二．悲劇英雄狂俠楊過

    閱讀小說的動力和樂趣來自好奇心甚多。因此一部小說是否引人入勝的第一道關卡是懸疑要素的安排。但是情節設計機關技巧時有所窮，在謎底解開之後好奇心往往得大打折扣，這也是推理小說的罩門。要讓讀者能持續地維持問題意識唯有訴諸角色的內心世界。

    是的，小說的魅力來自豐富的世界和情節的精巧，正所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我認為更恆久的吸引力必須來自角色內心的衝突所營造的內在張力。

    只有經歷掙扎角色才會被賦予完整的生命而能獨立於作者存在，也只有內心的衝突與決斷才能彰顯角色的形象使其躍升。"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我們不在乎這個丹麥王族的生死存亡，另我們感興趣的是王子提出的問題，而不是答案。答案沒有張力，問題才有。悲劇英雄的悲劇性不存在於他的處境，而存在於他內心的衝突，表現於他對荒謬命運的質問。所以小說的作用在於提出問題不在於解決問題，好的小說能持續強烈的用問題敲打讀者。情節的精彩可以引導讀者好奇接下來的發展，寫作的洗練可以讓讀者琢磨深入角色的世界，但唯有昇華過的問題才可以讓人投入生命與熱情去思索為什麼？當金庸筆下最偉大的靈魂蕭峰在千軍萬馬前象徵主義的殉道時，對強烈橫暴的命運發的問題意識從字間翻騰震懾而出。

    楊過最初是作為一個悲劇英雄而存在的。他的不合時宜，他的極端個性，以及他永遠用大哉問作為控訴的不屈態度。相較於男女情愛我覺得神雕俠侶更重要的是個人對於情感解放與自由的追求，楊龍之戀只是一個導線，楊過這個炸彈在烈焰焚身的煉獄引爆是必然的趨勢。

    楊過生命中遭遇過兩次重大衝突與提出控訴：

    一次是面對社會價值的毫無餘地的抵制：

「我做了甚麼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是他個人的性情與社會規範的衝突，對這個問題的不肯退讓讓楊過受盡苦楚顛沛流離，而第二次的問題更強烈，更巨大，也更切身：殺郭靖，或是不殺郭靖？國仇家恨，情花奇毒，這兩層的壓力讓楊過成熟與昇華，這兩個巨大的考驗最終讓楊過的人格完整而得以成為一代宗師名列五絕。雖然和世界不斷的衝撞讓楊龍兩人傷痕累累，一者斷臂、一者失貞，並且間關阻隔一十六年，但終究成就楊過的高尚靈魂。

    但不僅僅如此。

    小龍女的真誠與平靜是楊過狂暴熾熱的靈魂的避風港，郭靖的大義無私是他終極人生價值的導師。小龍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郭靖是不計個人利益的聖人，楊過在這兩個人身上得到最高的理想性，但楊過遠比這兩個面向複雜，應該說，作為金庸筆下筆觸最濃烈最密集的角色，楊過遠遠的比所有人複雜，比所看得到的複雜。他是至情至性，有血有肉的真人，活生生的人。

    他對黃蓉是說不出的怨懟與奉獻，黃蓉對他實在說不上好，更說不上信賴，但他卻多次為黃蓉出生入死掏心掏肺，無怨無悔，看他怎麼說的：

    「郭伯母，我傻裏傻氣，心頭熱血一湧，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幹麼？」

    對郭芙是沒有來由的原諒與救贖：

   「楊過啊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後？倘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今日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對郭襄更是費盡心思，三枚金針只為博她一樂：「只是乘著小妹子的生日，大夥兒圖
個熱鬧，那算得甚麼？」

    對程瑛陸無雙：

    楊過朗笑一聲，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點少一點沒甚麼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淺實是大有分別，他這麼說，只是安慰眼前這三個姑娘而已。

    對素未矇面的洪七公：

   「他明明已經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醜傢伙動手，只怕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對姑姑不起，又無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無一個，『義氣』二字，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
於人，縱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連對武三通都是如此：

    楊過心念一動：「再過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劇毒便發，在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實在沒甚麼分別。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這位武老伯卻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罷罷罷，我捨卻五日之命，讓他父子團圓，以慰他老懷便了。」於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給他吸出毒質，吐出幾口毒水之後，又給武敦儒吮吸。

    是的，郭家三代與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只要一言一諾，他願意為任何人一死以報。楊過願意為任何人死，唯有小龍女是他知己：「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最高貴的靈魂卻受盡最煎熬的痛苦，這才讓他古怪顛狂，但他的內心卻實實在在是痴心人，潑膽漢，是個腦子一熱，不計生死不畏奸險的血性人，郭靖確實啟發他將這熱腸連結到整體社會的福祉，但其實也消解了楊過的衝突性與複雜性。因為華山論劍的楊過不再是個悲劇人物。

    縱使小說是圓滿結尾，但楊過仍是悲劇人物，因為楊過作為一個不妥協主義者存在的意義是為了質疑世界。但當他歸化到正統武林被世間認可（華山論劍其實論的不是武功而是人格的價值，所以周伯通在射雕早就是天下第一卻因為幼稚自私而不能列名，歐陽鋒的傲氣與自恃讓他瘋了還是有一席之地，更不用說在楊過的生命中起了關鍵的影響），這時這個角色的存在還有什麼張力？還有什麼掙扎？當楊過心中不滅的火不再灼熱，這時候的楊過相形黯然失色了。所以神雕俠侶楊過落幕的令人感到奇怪，這在金庸的長篇是唯一的奇怪結尾，看看神雕俠侶最後的一幕：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兀自汨汨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不奇怪嗎？其實楊過十六年後的墜崖是可以死的。風陵夜話之後的章節從很多角度來看不寫是比較好的。我相信金庸一定考慮過這個問題，而且不只一次。不過，金庸在這短短七話中，創造了另一個絕無僅有的精彩人物-郭襄。這正是金庸的大師手筆，看似牽強卻又能再掀高峰。為了郭襄，那這七話再牽強再離奇都值得了，因為郭襄是金庸筆下第一奇女子，也是唯一的女俠。